尤须指出的是,“禽言”还有与“鸟言”完全等值的情况。元陶宗仪《雕传》云:“鸿雁背北而来南,是叛者也;鹦鹉舍禽言习人语,是奸者也。”明陆楫《古今说海》亦谓:“吾先君尝言,友人某解禽言,见二雀啾鸣树间,久之一雀飞鸣而过,二雀忽飞去。友人曰,‘此二雀求其侣不得,彼一雀报言在东园树林中,故二雀飞去也。’急令人视东园林中,果然。”这两例“禽言”,都属于须经翻译才能理解者,无疑属上述C类用法。不过此种用例相对较为少见。
与“禽言”关系更密切的是“禽语”,这个说法出现更晚。白居易有“野枣花含新蜜气,山禽语带破匏声”之句,将“禽”和“语”联系在一起。到了宋人笔下,“禽语”就成了一个与“禽言”可以互相替换的词。刘攽有句云:“昼闲禽语静,岁熟市声哗”;黄庭坚亦有句云:“安得江湖忽当眼,卧听禽语信船流”;此为A类用法。郭祥正“关关禽语弄轻风”;范成大“咿哑禽语晓光净”;则为B类用法。黄山谷又有句云:“雨余禽语催天晓”;阮阅亦称:“枝头禽语人难会”;此为C类用法。而黄庭坚有诗《戏和答禽语》,内中对禽语进行发挥;陈造《布谷吟》则感慨:“人将近似测禽语,汝意真解忧农不”;元人王恽《禽语自感》云:“鹧鸪行呼行不得,杜鹃切祝不如归”;均属D类用法。
与“鸟言”、“禽言”、“禽语”相比,古代用于称述鸟类声音更常用的词是“鸟语”。因而用于比况异族语言的情形也更多,尤其用于形容南方土著民族。如《后汉书·抗徐传》载其“初试守宣城长,悉移深林远薮椎髻鸟语之人置于县下”。又《后汉书·西南夷传论》谓:“缓耳雕脚之伦,兽居鸟语之类,莫不举种尽落,回面而请吏。”此种用法在古代例证极多。A、B、C三类用法对于它都很平常,在此毋庸举例;唐诗中它甚至还有D类用法的个例。如陆龟蒙“树号相思枝拂地,鸟语提壶声满溪”句中,“提壶”显然是对鸟声的直接记录。只不过此种用例极为罕见,且出现在“禽言”一词风行之前;当禽言诗兴起后,“鸟语”的这一用法便萎缩了。
综上所述,古代鸟禽言语的含义可大体归纳如表4-1。从中可见,钱锺书先生所谓“鸟言”是在说“鸟类的方言土语”,而“禽言”是想象鸟儿“在说我们人类的方言土语”,虽未免以偏概全,且画蛇添足,但就其根本区别而言,还是抓得相当准的。换个角度来讲,所谓“鸟语”、“鸟言”只是对鸟类的语言进行意译,而“禽言”、“禽语”则是将鸟鸣直接记录成人语,等于对鸟类语言进行“音译”。以此反观《诗经·鸱鸮》篇,通篇都是诗作者对鸟类言语的转述,可谓“鸟言”典型,与“禽言”相去不可以道里计。
表4-1 鸟禽言语的意义分别
以此考察中国古代禽言诗的发展,可见非但《诗经》中无禽言诗,《楚辞》、汉乐府、汉赋中的所谓“禽言诗”也都属于牵强附会。禽言诗的形成过程当如上引钱锺书先生所揭橥的那样,从中唐以后开始萌芽,到北宋才正式成立的。
(二)“鸟”与“禽”的感情色彩
何以当“禽言诗”兴起时,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用“禽言”而不是“鸟言”?
笔者认为,这里面有三重原因:首先,“禽言”是一个新鲜概念。从上文的论述不难看出,唐以前用“鸟言”、“鸟语”形容鸟鸣时,那种声音对常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可解的;而“禽言”则意味着,鸟类就在说着跟人类相通的话,至少有一部分可以听懂。这是一个全新的意境,有必要选择一个新的词形,表示与旧概念有所区别。
据《尔雅》解释:“二足而羽谓之禽,四足而毛谓之兽。”就是说,“禽”是鸟类的总称。《说文解字》释“鸟”曰:“长尾禽总名也”,又释“禽”曰“走兽总名”。两者之间貌似不无矛盾。段玉裁就“禽”字注道:“仓颉造字之本意,谓四足而走者明矣。以名毛属者名羽属,此乃称谓之转移假借,及其久也,遂为羽属之定名矣。《尔雅》自其转移者言之,许指造字之本言之。凡经典禽字,有谓毛属者,有谓羽属者,有兼举者。故《白虎通》曰:‘禽者何?鸟兽之总名’。”就是说,“鸟”、“禽”的概念虽不尽相同,用于指称鸟类均无窒碍。
第二层原因,自唐以降,“鸟”字已含有不雅意。
目前已难以查考唐前中原人在口语中对男性生殖器的习惯性称呼,至迟从唐开始,称之为“鸟”已相当普遍。敦煌变文《燕子赋》中有“不曾触犯豹尾,缘没横罹鸟灾”之句,其中“鸟”字,语言学者公认是从男性生殖器引申而来的脏话。黄征先生就此注解:
蒋礼鸿云:“鸟,骂人的语,读入端纽,和《水浒传》里的‘鸟人’、‘鸟男女’的‘鸟’相同。《太平广记》卷二百七十三,《李秀兰》条引《中兴间气集》:‘秀兰尝与诸贤会乌程县开元寺,知河间刘长卿有阴疾,谓之曰:“山气日夕佳。”长卿对曰:“众鸟欣有托。”举座大笑。’可见唐人已用‘鸟’如‘鸟男女’的‘鸟’。”按:“鸟”字义双关,犹《药名诗》之类,为古人“机警”手段。
蒋礼鸿云:“鸟,骂人的语,读入端纽,和《水浒传》里的‘鸟人’、‘鸟男女’的‘鸟’相同。《太平广记》卷二百七十三,《李秀兰》条引《中兴间气集》:‘秀兰尝与诸贤会乌程县开元寺,知河间刘长卿有阴疾,谓之曰:“山气日夕佳。”长卿对曰:“众鸟欣有托。”举座大笑。’可见唐人已用‘鸟’如‘鸟男女’的‘鸟’。”按:“鸟”字义双关,犹《药名诗》之类,为古人“机警”手段。
既然如此,当“禽言”作为一个时新概念而兴起,即便它确实是“鸟”,也未便冠以“鸟”名。这是理所当然之事。
其三,当使用“鸟言”、“鸟语”时,人鸟之间是物种相隔,不可能通话的,双方感情距离比较遥远;而“禽”这一称呼,界定了一种双方可以交流,甚至可以对话的情景,含有彼此亲近、甚至亲昵的意味。这一点,在将禽言吟咏成诗的情境中自不必说,就连一些不咏其言,仅称之为“禽”的诗句中,诗人的心情也清晰可见。如宋人许景衡的“春禽言语得能好,秋水精神更乞增”,明人李舜臣的“春风二三月,定有好禽啼”,虽然都没有将禽类言语加以渲染,但诗家的心境跃然纸上。
毋庸赘言,这里面有一个对生态环境态度的转变。
——摘自 张伟然 《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》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